

六月荷花别样红
李厚尧
乡村每到六月中旬,老家门前的那条大河,树木森森,水波澹澹,充满了特有的生机。万绿丛中相映红,荷花开了。先是零星几朵,怯生生地探出水面,继而便是一河的红,红得耀眼,红得教人不敢逼视。人们每每行至河畔,总要驻足观望,口中啧啧称奇,道是“别样红”。然而这“别样”二字,究竟何解?我想,大约不只是颜色之红异于常花,更是其一生行迹,与众不同。
荷之初生,原在淤泥深处。黑褐的泥淖中,埋着它的根茎,人们唤作藕。这藕节节相连,每节皆有小孔,孔孔相通,即便深陷浊泥,亦自有其气息流通之道。我曾见农人踩藕,从乌黑的泥中扯出那白玉般的藕节,洗净了,竟不见半点污浊沾染。这藕偏是从最脏处生出最洁净的东西来,倒也奇怪。荷之出生,便已显出不凡了。
春水初涨,荷钱便浮出水面。那小小的圆叶,青中带黄,边缘微卷,像极了初出茅庐的少年,尚不敢完全舒展。及至夏日,荷叶渐大,竟有直径二三尺者,亭亭立于水面,不沾滴水。雨落其上,便凝成水珠,滚来滚去,终是不肯渗入叶中。古人云“荷叶似云香不断”,这香是清苦的,不似他花之甜腻,却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象。
荷花的开放,最是耐人寻味。它不似桃李,春风一度,便急不可耐地绽满枝头;也不似牡丹,非得争个国色天香。荷是沉静的,知道自己的时节。六月初,花苞始见,尖尖的,裹得紧紧的,像一支蘸饱了朱砂的毛笔,直指苍穹。日复一日,慢慢地松开,却又不肯轻易展露全部容颜,非得等到某一天,清晨起来,满河的荷花忽然全开了。那红,是自内而外透出来的,不似玫瑰之艳,不似杜鹃之烈,而是一种庄重的近乎神性的红。花瓣上的露珠,映着朝阳,竟像是花自己在发光。
荷之红,之所以别样,大约正因它开得如此郑重。不开则已,一开便要惊天动地,而且这红,是从污泥中升起的红,是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红。她红得有理,红得有骨气。人们说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这话诚然不错,但我想,荷之高洁,不仅在于不染,更在于竟将那淤泥化为自己的养分,将最污浊处生出最纯净的花来。这其中的道理,恐怕不是常人所能尽解的。
荷花盛开时,荷叶亦长得极盛。一张张碧绿的圆盖,遮住了大半河面。偶有风来,荷叶翻飞,露出背面淡黄的脉络,宛如无数小小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烁。荷花之香,随风送至,不浓不淡,恰到好处。这香入鼻,竟似能涤荡五脏六腑,使人神清气爽。古人制荷香,煮荷叶茶,便是取其清气。荷之为物,浑身是宝,花可观赏,叶可入药,藕可作食,莲子可养心,莲藕上市,做成各种美食,加工成藕粉,成为老年人的滋补佳品。她将自己的一切,都奉献给人间,毫无保留。
荷花的盛开却是短暂的。不过三五日,花瓣便开始凋落。落时也极有风骨,不是一片片零落,而是一整朵忽然离枝,扑地一声坠入水中。那声音极轻,却仿佛能震动整个河面。落花浮在水上,依旧红得耀眼,不肯显出颓唐之态。此时若细看,会发现花蒂已膨大,内里孕育着莲蓬。原来花之凋落,并非终结,而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。
秋深了,荷叶渐黄,边缘卷曲,显出老态,但依然挺立,不肯轻易倒下。及至严冬,河面结冰,荷梗枯黄,仍直直地立在那里,像一柄柄利剑刺破冰面。北风呼啸,便随风摇晃,却不断折。来年开春,冰消雪融,那些枯梗依然挺立,守护着水下的新芽。此时方知,荷之生命,原是一个循环:枯而不倒,倒而不死,死而复生。它的精神,竟比她的形态更为长久。
我曾在一个雪后的清晨,独自来到河边,但见白雪覆盖的河面上,一根根荷梗挺立,黑瘦如铁,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分明。它们高低错落,竟似一群舞者,在严寒中保持着最后的尊严。雪落在它们的节疤上,积成小小的白冠,像是上天给予的嘉奖。我想,这便是荷的“擎天柱”了——即便花已落尽,即便生命似乎已经离去,依然以这种姿态,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。
荷之可贵,正在于此:不只在盛开时引人注目,更在凋零后令人沉思。她的一生,从淤泥到红花,从盛放到枯立,无一不显示出近乎倔强的高贵。她不依附,不谄媚,不因环境恶劣而改变自己的本性。它知道自己的来处,亦不忘自己的归宿。她的红,之所以别样,正因这红里包含了太多的坚持与牺牲。
而今六月又至,荷花再红。河畔游人如织,拍照的,吟诗的,作画的,各有所好。人们赞她的红,爱她的香,却未必都懂它的骨。荷自不语,只管开放,将一夏的清凉送给世人。她知道,懂得的人自然懂得,不懂的,纵使说破嘴皮也是徒然。
荷之红,终究是别样的。这别样,不在颜色,而在精神;不在形态,而在气节。她是从黑暗中升起的红,是经历挣扎后的红,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红。这红,红得有理,红得有骨,红得教人肃然起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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